只是想想要回到那座城市这件事,即使在盛夏,也能看见冰冷黏滞的海潮从过去翻涌上来,慢慢淹过脚踝,从根部向上,一点一点地啃噬我刚恢复的些许理性。
那是一座没有 夏日 的城市。即使天气已是潮湿炎热的,即使是时间意义上的夏季,我也感觉不到夏日的来临:夏日元素的欠缺让它只能是炎热的囚笼。漫长单调的日子里,每天面对的是永恒的白昼、静止的天穹和郁结的空气。在我的印象里,那座城市的夏只剩下这些了。
但是,什么是 夏日元素 呢?波光粼粼的海、掠过城郊的海风、甜橙味汽水、嗡嗡作响的风扇、被老旧收音机揉进了过时歌曲的粘腻空气、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一起吃下的冰镇西瓜,诸如此类。列举出来后仔细想了想,若仅是这些,除过一些细节,它们在那座城市里都是齐备的。但是,它们在那里无法复合成真正的“夏日”。它们有着各自的轨道,相互偏离开来,在被推到我心中的无限远点后才交织在了一起,最后却出于某种原因变质了。有点像笨拙的厨子做菜,原料是齐备的,但在比着成品照猫画虎一番以后,只能把做出来的东西默默倒掉。
既非季节的偏差,也非元素的缺失,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这样的感觉确实和季节无关,而它出现的原因也只是来自我的某个感受——我在那座城市没有容身之所。我一直觉得,我大概是被人叠成纸飞机,往天上随便一扔,就七荤八素地撞进了那里。生活了四年,我大多数时候都在原地踏步。有时也会向前走,走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是在画一个很大的同心圆。而直到最后,我又像一片草纸那样被海风无声无息地匆匆赶走;直到最后,我依旧是一个局外人。
在那四年里,我曾无数次否定自己,把自己的本心血淋淋地剜出来,以过激的力度踩扁它,接着再塞回去。在那四年中,走在操场前的那条路上时,在昏黄的路灯下,我问自己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也许是:“我究竟有多久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了?”
但是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攻势。我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负责人在哪里? 我想不通,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点点垮掉。为了消解找不到原因的恐慌,躲避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践踏,我需要一个 虚构。于是我近乎偏执地把空虚和挫折感都投射到了这座城市上,借着这种方式,我无需继续直面自己失败的过去和负面情绪。因此,我否定了那座城市最明媚的季节:只要夏日不存在,那么无法抵抗黑暗就显得顺理成章。我否定那里的夏日,取消它承载珍贵记忆的资格,最后也一并否定了我在那里存在过的时间。“夏日”的缺失是一种虚构;而对“冬日”的赞美,也只是对那些随着夏日的消亡而来的黑暗与虚无的肯定。
结果呢?“没有容身之所”是自我欺骗,“冰冷黏滞的海潮”也是自我欺骗,痛苦或许是真实的,但那些原因全都是自我欺骗。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不自我欺骗就活不下去,就这样把自己的内心投射到虚构的事物上去,是我规避痛苦活下去的最好的方式。甚至在痛苦减轻,终于得以喘息之后,它们作为自甘堕落的藉口也格外方便。只要提起过去的伤痛,把“来自过去的海潮”挂在嘴上,那么继续如今自暴自弃的生活就会变得心安理得。生活刺不刺激,究竟有没有人在逼我,沉浸在谎言里的我也不需要去问,只管继续自暴自弃。
直到现在我也分不清楚,把原因映射到虚构上来自我欺骗,或是剖开自己用痛苦来确认自己的存活,又或着干脆闭上眼睛浑浑噩噩自甘堕落,哪一种才算是真正的逃避呢?想不出来,就只能前矛后盾地继续原地踏步,或是继续画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我连笨拙的厨子都算不上,只会大声咒骂菜谱,然后给原料淋上一瓶酱油扔到火堆上,直到它们被烧到碳化。这场自导自演没有观众的独角戏,也才刚刚拉开序幕。但是在终场之前,还是让我暂时继续沉没在谎言中吧。
2020 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