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137

时间是唯一致死的毒药。

旧事如新・上

季尼柯夫知道,在一个新的夏天,他又一次爱上了阿尔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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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 季尼柯夫 · 收录在 白日呓语

那一日是木曜日,有雷雨。
本该熟悉的一切似乎都是陌生的、崭新的,只不过他所遗忘的正是此时此地的 现在

雨断续地下了一整天,从午后开始还不时夹杂着沉闷的雷声。

其实清晨我刚醒时还是没有雨的,但待我洗完澡收拾罢,淅淅沥沥的白噪声就已经响了起来。时候已经不早了,我略过了早饭,直接奔向电车站。

花费 290 日元乘电车到学校,在食堂循规蹈矩地吃一顿炸鸡秋葵蛋的套餐,上场论课,之后在图书馆用一下午功,晚上在食堂循规蹈矩地吃一碗面,最后花费 290 日元乘电车回家,这是我这一天原本的计划。

我的研究室不在这个校区,花 580 日元乘电车的唯一目的当然也是上课,因此当我发现课程被取消了的时候,一种滑稽感涌上了我的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尼龙搭扣的倒钩划过皮肤般的痛感,它们缠绕在一起贯穿了我的心脏。从计划之中偏离出来的我如同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意志,开始信步闲游。浪费 580 日元并不至于令人如此痛苦,而课程的取消也没那么令人感伤,那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到了这种“滑稽的痛苦”呢?

从教室出来,我走到了自习室附近。自习室的对面是落地窗。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因为长时间没清洗,透过窗户看什么都不真切。为了排遣这种异样的痛苦,我依旧站到了窗前,拼命睁大了自己高度近视的眼睛,徒劳地试图厘清雨滴的每一道轨迹。光线很差,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一个突然的想法占领了我的大脑,逼着我继续这项 伟大的事业

“你注视着雨,而后你知晓。”

一场无端又漫长的拉力就此开始。

起初的一个小时,在我眼中的只有铁青的天幕和交织的雨丝,窗外的世界被磅礴的雨幕完全淹没。但当我越来越久地注视着它,它的结构似乎也开始在我眼前展开:交织在一起的每一滴雨都不能被单独挑拣出来——它们之间似乎毫无关联,却又以一种整体的姿态弥散在空中。如同在大洋之中回旋的沙丁鱼,它们是游荡在天空的精灵,在面前的天井里创造出了一个半径超过二十公里的漩涡。

(那个答案在漩涡中央吗?)

第二个小时里,雨滴的轮廓开始变换。它们似乎变得不再是球形,而是逐渐拥有了沙丁鱼的形态。但仔细看去,它们的个体与个体之间依旧毫厘无差——这是一群全同沙丁鱼。沙丁鱼顶着同样的脸庞,从窗外游进窗内,在我身旁游动几圈,又回到窗外;而当我试图触碰它们时,它们又倏尔远逝了。它们的身形与周遭时空的界线异常模糊,鱼的身体似乎由某种透明无形的液体构成,却又不能同时占据时空中的同一个位置:它们之间永远彼此分离。

(我所寻求的答案就是一条沙丁鱼吗?)

时间依旧在一点点流动,高速旋转的鱼群搅动切割着周围的空气,变幻莫测的折射率让我更难看清楚它们。在第五个还是第七个小时,我感到我的眼球与眼眶开始分离。它们向外鼓起,想要扯断视神经,想要从大脑的控制中逃脱,向窗外(也许那边才是窗内?)飞去。与此同时,那种奇妙的滑稽感又从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它和那个如同天启般的想法斗争,试图要让滑稽的痛苦掌控我的大脑。

(到底是什么这么滑稽?我体会的痛苦来自于我所寻求的答案吗?)

也许是第十个小时,我的眼睛终于冲破了眼眶的限制,来到了风暴的风眼,漩涡的中心。这时,我的大脑也被那滑稽感撬动了一分。于是一种交叠的错觉流遍了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我清楚地看见每一条沙丁鱼的每一片鳞,透过它们透明的身体看清了每一个行人,世界上的每一分细节都被鱼的每一片鳞片折射进了我的眼里。它们——也就是整个世界——碾压过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是整个世界,神经的每一条末梢和这世界的每一个原子纠缠在了一起。但同时,这个世界却又处在一种永恒的、无序的运动之中,我的大脑无法处理捕捉到的信号,也无法把握它们的行动,“这是表象!”我的大脑对我喊道,“没有永恒的混沌,只有必然的徒劳!一切、一切都是滑稽而又必然的……!”

(我的追求是徒劳吗?我的期盼是生于混沌的偶然吗?)

我逐渐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时间的概念在模糊,但世界的细节在我的眼中煜煜生辉,那是第 42 个小时。慢慢地,我在这片雨中感受到了一种沉稳缓慢的节奏。是雷声吗?它从宇宙遥远的边界传来,从 137 亿年前炽热的等离子体中传来,不急不缓,不可阻挡。随着这来自宇宙边界的响雷,由沙丁鱼构成的混沌似乎也跳起了某种舞蹈;但我不能确定,或许这场风暴正是由它们的舞蹈而起呢?咚、咚、咚,这节奏敲打在我的小腹,震颤着我的心脏——我感觉到它要给出一切的答案,无论它们将会是多么的荒谬和无情;咚、咚咚,那节奏在召唤着一个注定的未来,一个丧失了自由意志的未来。

咚咚。

沙丁鱼在散去,秩序在重新建立。我看见时间在秩序中消解,它被卷进了雨滴的漩涡,被还原成了雨滴间的连结。

咚。

我看见了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即使过去和未来在 此刻 并不存在,那是某种基于逻辑的模拟,某种基于知识的回忆;即使那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幻觉,但我依旧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们(谁?)。我看见地球被焰浪吞没的末日,看见第一个细胞从分子的亿万次碰撞中成型,看见光子在宇宙放晴之前摇摇晃晃地奔跑,看见整个世界的寂灭和重启,还有,生于其间终于其间的,我们永恒的生活。

“发生过的确已消逝,而未发生的无从寻迹,”我的大脑依旧在挣扎,“过去和未来只是宏观的幻象,把握它们是徒劳的苦役,即使熵被逆转……”

咚!

我看见所有雨滴重新变成了沙丁鱼,看见所有沙丁鱼变成了所有人类。

我看见她从人类漩涡的中心缓缓走出,她是我内心风暴的风眼,她是我漫长等待的终结。

我终于抓住了从混沌之中成型的偶然,得到了那个答案。我回忆起了我的期盼,明白了我的痛苦为什么滑稽:

“你没有出现。”

神用了七天创造世界,又用了七天毁灭世界;但如果和她一同,世界的毁灭和重启只需要七秒。七秒过去,神游来到了终点,终点后的窗外暴雨依旧。我回到自习室,收拾起没有写完的作业,伸个懒腰,随后跨出门去。虽然事情的发展相较原本的计划有些许偏离,但剩下的部分仍应循规蹈矩地完成。于是我在食堂吃完面,坐上了车票价格为 290 日元的电车。那时正好是晚高峰,电车有一点点拥挤,旁边的主妇在用手机看新闻,对面的一个父亲正在逗女儿开心,车门旁站着两个女高中生,也许在讨论下车后要去的咖啡厅。我就这样闷头加入了他们,闷头成为循规蹈矩的一部分。循规蹈矩的人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没有从天边升起的不可阻挡的节奏,没有沙丁鱼与之相伴缓缓起舞,没有摇摇晃晃的光子,没有世界的重启,熵不再静止,“但也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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