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137

时间是唯一致死的毒药。

《罪与罚》书抄

您放心,生活会一直把您带到彼岸,让您站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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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 季尼柯夫 · 收录在 收集繁星 · 这里是

“人是一个奥秘,应该破解它。哪怕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也不要说枉费时间。我探索这个奥秘,因为我想成为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一部#

1#

  • 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和逆来顺受惯了,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从某一个时期起,他就处在烦躁不安的紧张状态,像是犯了疑心病。他一直在苦思冥想,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仅怕见女房东,甚至怕见任何人。他被穷困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最近,就连窘迫的境遇也不再成为他的负担了。他已不再去做他日常需要做的事情,也不愿去做那些事情了。

  • “我想去干那样一件事,却又害怕这些无聊小事!”他想,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哼……对啦……人可以主宰一切,可是一胆小,就什么事都做不成……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真想知道,人最害怕的是什么?他们最害怕的是迈出新的一步,讲出自己的新见解……可是我空话说得太多了。正因为我尽说空话,所以我才什么事也不做。然而,也许,正因为我什么事也不做,所以我才尽说空话。最近这一个月来,我养成了说废话的习惯,一连好多天躺在墙角里,想着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

  • 街上热得可怕:加上闷人的空气,杂沓的人群,到处是石灰,脚手架,砖瓦,灰尘,以及每一个不能在乡间租别墅住的彼得堡人都十分熟悉的、夏天特有的臭味——所有这一切一齐向这个年轻人袭来,对他本来已经不正常的神经产生了极为不良的影响。

  • 而现在,一个月以后,他已经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些幻想了,尽管他在独白的时候嘲笑自己的软弱无能和优柔寡断,可是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习惯把这种“荒唐的”幻想当做一件正在付诸实施的事情了,虽然他还不相信自己能够办得到。

  • 但即使在这一刻,他也朦胧地预感到,他这种好转起来的心境也是病态的。

2#

  • 拉斯柯尼科夫不习惯生活在人群之中,上面已经说过,他避免跟任何人来往,特别是最近。但是现在,忽然不知什么东西吸引他去接近人了。他心里仿佛发生了一种新的变化,于是他渴望有人跟他在一起。整整一个月,他的苦闷郁积在心,情绪愁闷而亢奋,以致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真希望到另一个天地里去喘口气,哪怕一分钟也好,不管在什么样的世界。即使环境脏得要命,他现在也很喜欢待在这家小酒馆里。

  • 尽管刚才他有一刹那希望能够和人们有点随便什么样的交往,可是现在当真有人先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突然感到他平常那种不愉快的和烦躁的感情:他平常对任何一个跟他接近或者打算跟他接近的陌生人都感到厌恶。

  • 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话更对。但是,先生,赤贫却是罪恶呀。贫穷的时候,您还能保持您天生的高尚情操,可是穷到一无所有,您就绝对办不到了——谁也办不到了!一个一贫如洗的人,不是被人用棍子从人类社会赶出去,而是被人用扫帚扫出去,这是为了使他受到更大的耻辱。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在赤贫中,我就是侮辱自己的头一个人。

  • “要是没有人可找,没有别的路可走呢!因为每个人都得有条路可走啊。因为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有条路可走!
    …… ……
    年轻人,您能不能……不,说得更有力、更清楚些,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现在望着我,肯定说我不是一只猪?”

  • “难道我感觉不到吗?我喝的酒越多,就越感觉到。我也是为了这个才喝酒的。我要在这酒中寻找同情和感情……我喝酒,因为我想加倍地痛苦!”

  • 这家小酒馆,这副荒淫无度的外表,在运草船上度过的五夜,一俄升酒,加上对老婆和家庭的那种病态的爱,使听他说话的拉斯柯尼科夫大惑不解。

  • “而我呢,在我一生中那最美好的一整天和一整个晚上,都是在转眼即逝的幻想里度过的。”

  • “因为她现在必须穿漂亮点,那种特别的漂亮得花钱,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唉,她还得买化妆品,没有不成呀;还得买上过浆的裙子啦,鞋子啦什么的,那鞋子可得纤巧一点,好让她跨过水洼的时候露出她的小脚来。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那种漂亮意味着什么吗?”

  • “你说,为什么要可怜我呢?是的!我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应该把我钉死,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啊,法官,把他钉死了吧,钉死他以后,再可怜他吧!那时候,我自己就会走到你跟前,要求你把我钉死的,因为我渴求的不是快乐,而是苦恼,是眼泪啊!……卖酒的,你以为你的那瓶酒给了我快乐吗?苦恼,我从瓶底寻求的是苦恼,是苦恼和眼泪,我已经尝到它了,找到它了。”

  • “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哭过,可是已经习惯了。卑鄙的人对一切都会习惯的!”

  • “如果人并不是真的那么卑鄙,我指的是一般人,是整个人类——那么其余的一切都是偏见,都只不过是人为的恐惧,没有任何障碍,那么,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3#

  • 这张沙发榻以前包着一层印花布,但现在已经破烂不堪,它给拉斯柯尼科夫当床用。他常常不脱衣服,不铺床单,把破旧的学生大衣裹在身上,就和衣睡在上面。床头有一只小枕头,为了把枕头垫高些,他把所有的贴身衣服,干净的和脏的,都塞在枕头底下。

  • 像她爱你一样地爱她吧,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没有止境的,她爱你胜过爱他自己。

  • 罗佳,你还像以前一样祷告上帝吗?还相信我们的创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吗?

  • 他把头枕到干瘪、破旧的枕头上,想着,想了很久。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的思想也在剧烈地翻腾。最后在这间又像衣柜又像箱子的发黄小屋里,他开始感到窒闷和局促。他的视线和思想都盼望开阔的空间。他抓起帽子走出门去,这一次他不怕在楼梯上碰见任何人了,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4#

  • “席勒笔下的那些好心肠的人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给人梳妆打扮,插上孔雀羽毛,直到最后一刻,还期待着最好的,而不是最坏的。虽然他们已经预感到勋章的反面,可是他们须要到事不得已时,才肯面对现实;而且一想到这里,他们就觉得厌烦;他们拒不接受真理,直到被他们所粉饰打扮的那个人亲手捉弄了为止。”

  • “事情很清楚,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自己的舒适,甚至为了使她自己免于死亡,她决不会出卖自己,但是现在为了别人她出卖了自己!为了她亲爱的人,为了她崇拜的人,她可以出卖自己!全部奥妙就在这里,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可以出卖自己!她可以出卖一切!啊,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感;自由、安宁,甚至良心,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送到旧货市场上去出卖。就让我的一生毁了吧!只要我们心爱的人能够幸福。不仅如此,我们还会想出自己的一套强词夺理的诡辩,学习耶稣会会员的行为,也许暂时可以自慰,使我们自己相信应当这样,为了善良的目的确实应当这样。我们正是这样的人,一切都明如白昼。”

  • 他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刺激自己,甚至感到一种快乐。其实这一切问题都不是他忽然间遇到的新问题,而是存在已久、亟待解决的老问题。很久以前,这些问题就已开始撕扯他的心,已经使他心碎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眼下的苦恼就已经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后来,它就积聚起来,扩大起来,近来成熟了,集中了,最后就形成一个可怕、荒唐和异想天开的问题,这个问题折磨着他的心灵和头脑,顽强地要求解决。

  • “或者看破红尘!”他突然发狂地叫喊起来,“听天由命,了此一生,永远窒息自己心里的一切,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

  • “据说,每年总有百分之几要走上……那一条路……去见魔鬼的,可能是为了让别人精神愉快,而又不去打搅他们的美梦。百分之几!他们用词多么漂亮啊!那么科学化,那么叫人安心……只要一说‘百分之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倘若换了另一个词……也许就会令人较为不安了……可是,倘若杜涅奇卡也落到这百分之几里面去,那怎么办呢!……不落到这个百分之几里面去,那么落到另一个百分之几里面去呢?……”

5#

  • 过桥的时候,他悄悄地、心情平静地望着涅瓦河,望着鲜红落日的余晖。虽然身体衰弱,他却好像一点也觉不出疲倦。仿佛最近一个月来在他心里长成的脓疮,突然之间破裂了。自由了,自由了!现在他已经摆脱了那个魔法,那个妖术、那个蛊惑和那个魔力而获得了自由!

  • 这恰好发生在他一生中的那一时刻,那一分钟,当他的心情和境遇处在那样一种状态下的时候——此时此刻,这次相遇只能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最断然和最彻底的影响。好像它故意守候在那里似的。

6#

  • 但是拉斯柯尼科夫最近变得很迷信。迷信的影响很久以后还留在他心里,几乎无法消除。以后他总爱从这整个事情中间寻找某种似乎怪异和神秘的东西,好像存在着某种奇特的影响和巧合。

  • 一个奇怪的念头像鸡蛋里的小鸡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啄着,动着,深深地吸引了他。

  • 杀死她,拿走她的钱,然后借助她的钱好让自己为全人类和公众事业服务:你认为怎样?——几千桩好事不能抵消一件小小的罪行吗?用一条人命来换取几千个生命,使之免于腐烂和朽败,用一个人的死来换取一百人的生——这是很简单的算术啊!这样一个病病歪歪、愚蠢透顶、心狠手毒的老太婆的生命,在大众的天平上又算得了什么呢?充其量不过像一只虱子,一只蟑螂的生命罢了,其实她还不如虱子和蟑螂呢,因为这个老太婆是有害的。她在啮咬别人的生命。

  • 即使一切,连最细微的地方,他都研究过,都最后决定了,也不再有任何疑虑,即使这样,他也似乎会把一切立刻抛弃,把它们看做荒唐的、骇人听闻的和办不到的事情。

  • 就道德上来说,他的全部分析这时似乎已经结束了:他的诡辩术已经磨得像剃刀一样锋利,他在自己心里已经找不出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到最后,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了,他固执地、奴性十足地从各方面去摸索、寻找反对的理由,好像有人硬逼着他、拖着他这样做似的。这最后一天的到来是这样突然,它一下子就把问题解决了,而他对这一天的反应则几乎完全是机械的:仿佛有一个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拉着他盲目地朝前走,使他无法抗拒,无法反对。他仿佛由于衣服的一角被卷进机器轮子,结果连他也被卷到机器里去了。

  • 问题是:是疾病引起犯罪,还是由于犯罪自身的特性,所以它一向伴随着某种类似病态的现象呢?

  • “我怎么会认为,”他走到大门口时想道,“我怎么会认为她这会儿准不在家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地这样认为呢?”他感到心灰意懒,甚至感到屈辱。他想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种闷闷不乐的兽性的愤怒在他心里沸腾着。

  • 早先,当他在想象中琢磨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一定会非常害怕。可是现在他并不非常害怕,甚至完全不怕。而且现在他想的尽是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虽然不论想什么,用的时间都不长。经过尤苏波夫花园的时候,他甚至全神贯注地想起应该建造一些高大的喷泉,让喷泉在所有的广场上使空气清新。他逐渐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把夏园扩充到马尔斯广场,甚至把它跟米海洛夫花园连接起来,那将是一件极好的、对城市大有益处的事情。接着,他突然对一个问题发生了兴趣: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为什么人们并不只是由于迫不得已,还因某种偏好而住在既没有花园也没有喷泉的地方,喜欢住在污秽、恶臭、布满各种肮脏东西的地方呢?于是他又想起他自己到干草市场去散步的事,片刻间,他清醒过来。“多么荒唐!”他想,“不,最好什么也不想!”

第二部#

1#

  • 他相信,他的一切,甚至记忆力,甚至最简单的思考力都已经消失了,为此他感到不能忍受的痛苦。

  • 这时他的脑子里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他所有的衣服上都沾满了血,也许有很多血迹,只是他看不见,没有发觉罢了,因为他的理解力衰退了,不中用了……他的脑子糊涂了……

  • 拉斯柯尼科夫觉得,在他讲完这番自白以后,办事员对他的态度更加漫不经心,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但是,奇怪的是,他又忽然觉得他对任何人的意见都完全无所谓,而这种改变是在眨眼之间,在不满一分钟的时间内发生的。要是他能稍微想一想,那么,他就会惊讶,一分钟以前他怎么能对他们谈出那些话来,并且死乞白赖地用感情去打动他们呢?这些感情又是从哪儿来的呢?相反地,如果现在挤在这间屋子里的忽然不是警官,而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一定找不出一句含有人情味的话来对他们讲,他的心突然变得多么空虚啊!他突然有意识地觉察到,他的内心突然感到痛苦,无限的孤独和与世隔绝的阴暗感觉。引起他心情突然转变的,不是他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流露感情的可鄙,也不是中尉在他面前洋洋得意的那种使他屈辱的表现。唉,现在他哪有心思去管自己的可鄙!哪有心思去管这些傲慢和什么警官、德国女人、索债、警察局等等呢!如果这时他被判处火刑,他也不会动一动的,甚至连判决书也未必会留心去听。现在,在他心里发生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崭新的、突如其来而且从来不曾有过的变化。他不仅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以全部知觉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动感情,甚至不能再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局的这些人申诉什么,哪怕这些人都是他的亲兄弟和亲姊妹而不是警官,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向他们申诉什么,甚至这辈子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必要这样做;到这一分钟为止,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奇怪而可怕的感觉。最使他痛苦的是,这是超出意识和理性的一种感觉,一种直觉,他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一切感觉之中最使他痛苦的感觉。

2#

  • 是的,他事后还记得,他这一次的笑,是神经质的、轻微的、不出声的、长时间的笑,而且是不停的笑,他穿过广场的时候,一直在笑。

  • 他非常想设法散散心,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一种新的、难以克服的感觉在支配着他,几乎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强烈:这是对他所遇到的一切和周围的一切的一种无限的、几乎是生理上的反感,顽强的、怨气冲天的、仿佛有深仇宿恨的反感。

  • 他总觉得这幅壮丽的景色向他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气;对他来说,这片美丽的景色充满了寂寥萧索的气氛……每一次,他都为自己阴郁的、谜一样的印象感到惊异,然而因为不相信自己,只好推迟到将来再去解开这个谜。

  • 他现在觉得,过去的一切:以前的思想,以前的目标,以前的课题,以前的印象,连同整个这幅景色,还有他自己,总之一切的一切,都被埋到地下的深处,埋到他脚下一个隐约可辨的地方去了……仿佛他在凌空飞去,一切都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无意中把手动了一下,忽然感觉出自己拳头里攥着的二十戈比铜币。他松开手,仔细看了看那枚钱币,挥起胳膊,就将它扔进水里;然后他转身走回家去。他觉得在这一刹那,他好像用一把剪刀将自己与所有的人和事都剪开了。

  • “没有人来过,这是血在你身上喊叫。血没处流的时候,就凝结在肝脏里,这时就会发生幻觉……”

3#

  •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躺了将近一个月了;有时候,他又觉得始终都是同一天。

5#

  • “走开,大家都给我走开!”拉斯柯尼科夫发狂地叫道,“你们倒是给我走开呀,别再折磨我了!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现在我谁也不怕了!给我滚!我要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6#

  • 那时是八点钟左右,太阳正西沉。跟先前一样闷热;但是他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恶臭的、充满灰尘的、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气。他的头开始有些发晕;但忽然在那发红的眼睛里和憔悴、苍白枯黄的脸上,闪现出一股蛮劲。他不知道,也不去想,自己正在往哪儿走;他只知道一点:“一切,今天就必须结束,一劳永逸地结束,立刻结束;不结束这件事我决不回家,因为我不愿意这样活下去。”

  • 他竭力把思想赶走,因为思想在折磨着他。

  • 我喜欢在寒冷、阴暗、潮湿的秋天晚上听手摇风琴伴奏下的歌唱——一定得是潮湿的晚上——那时所有行人的脸都白里透青,带有病容;要么,没有风,湿漉漉的雪花一直往下落,那就更好了,您懂得我的意思吗?而煤气街灯则透过雪花在闪闪发光……”

  • 最近,每当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就很想到这一带来闲逛,“以便使心绪更加恶劣”。

  • 我在哪儿读到过,有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在他被处决前一个钟头,说过或者想过,如果他不得不生活在一个高耸的悬崖上,在一块狭小得只有立足之地的崖面上,周围是无底的深渊、海洋、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孤独和永恒的狂风暴雨,如果他不得不站在那只有一俄尺大小的地方,站一辈子,站一千年,以至永远——这样活着,也比立刻死去要好!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下去——只要能活着!……这话多么对啊!天呀,多么对啊!人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认为人卑鄙的那个人,他本人也是卑鄙的。”

  • 拉斯柯尼科夫的眼睛灼灼发光,脸色白得可怕,上嘴唇抽搐了一下,颤动起来。他弯下腰去,尽可能近一些地挨近扎梅托夫,嘴唇翕动着,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样过了半分钟;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有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在他的嘴唇上跳动着,就跟当时门钩在门上跳动一样: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眼看那句话就要讲出来了,马上他就要说出口了!

  • “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柯尼科夫轻轻地、显然十分平静地开口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愿意接受你的恩惠吗?何苦对那些……瞧不起你恩惠的人施加恩惠呢?尤其是何苦对那些为此感到痛苦难当的人施加恩惠呢?我刚生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找我?也许我非常乐于一死了之呢?难道我今天表白得还不够吗,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在折磨我,我觉得你……讨厌!说真的,你何苦折磨人呢!”

  • “我向你宣布,你们这些人,没有例外,都是说空话、吹牛皮的能手!你们要是遇见一点痛苦,就像下蛋的母鸡似的瞎咯咯。即使在这件事上你们也是鹦鹉学舌。在你们身上没有半点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是鲸脑膏捏的,你们的血管里流的是血清,不是血。你们这类人,我谁也不相信!在任何情况下,你们首先关心的,就是怎样做才不像个人!”

  • 他俯身在河面上,不由自主地望着落日的淡红色余辉,以及暮色四合中一排排逐渐黯淡下去的房屋;在河左岸,远远地有一家顶楼的窗户,在夕阳余辉下刹那间像是着了火似的发出红艳艳的光彩。他又望着运河黑黝黝的河水,仿佛很注意地凝视着。最后,红色的圆圈在他眼前旋转起来,房屋走动起来,行人、堤岸、马车——这一切都打起转来,在周围跳舞。

  • “什么东西彼得堡没有哇!”年轻的一个心驰神往地大声说,“除了父母亲买不到,什么都有!”

  •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身,走到过道里,抓住门铃,拉了一下。还是那个门铃,还是那个洋铁皮声音。他又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倾听着,回忆着。他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地回忆起当时那种又痛苦又可怕的丑恶感觉;门铃每响一下,他就哆嗦一下,同时,他心里却越来越愉快。

  • 他在马路当中停下,站在十字路口,朝四下里望着,好像期望有一个人向他说出最后决定似的。可是周围一点反响也没有;一切都死气沉沉,悄无声息,就像他踩过的石头一样,对他,对他一个人而言一切都死了……

7#

  • 那些房客们怀着一种奇怪的内心满足,一个接一个挤回门口去了。当不幸突然落到他人头上,甚至在最亲近的人们中间也常常可以发现这种心理;这种心理是任何人也免不了的,尽管他们抱着极其真挚的同情和恻隐之心。

  • “够啦,”他坚决而郑重其事地说,“幻影滚开,人为的恐惧滚开,魔影滚开!……应该活下去!难道我刚才没活着吗?我的生命并没有跟那个老太婆一块儿死去!愿她在天国安息吧——够了,老大娘,你也该安息啦!现在,让理性和光明主宰一切吧……让意志和力量主宰一切吧……现在,咱们走着瞧吧!咱们现在来较量较量!”他蔑视一切地说,好像他正在对一种黑暗势力说话,并向它挑战似的。

第三部#

1#

  • “您以为我因为他们胡说才生气的吗?瞎扯!我喜欢别人胡说。那是人类在一切生物前面的唯一特权。通过谬误才可以得到真理!因为我胡说八道,所以我才是人。要不犯十四次,甚至一百十四次错误,就不会得到任何一个真理。这从某种观点看来是光荣的;可是我们连用自己的头脑来胡说八道都不会!你可以向我胡说八道,但是要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说,那我就会吻你。照自己的意思胡说八道比照别人的意思说实话甚至还好些。照前一种情形去做,你是一个人;照后一种情形去做,你不过是只学舌的鹦鹉!真理不会逃走,可是生活却可以被封锁;有的是例子。比方说,现在我们怎么样?科学、文化、思维、发明、理想、愿望、自由主义、理性、经验,一切,一切,一切的一切,在一切方面,我们都还在中学的预备班!我们喜欢靠别人的智慧过日子——积习难改嘛!”

  • “这位先生是上帝亲自派来的,尽管刚才他不知在哪儿喝过酒。”

  • “老伙计,这是鸭绒褥子生活的开端——嗐!何止是鸭绒褥子呢!这儿有吸引力;这儿是世界的终点,抛锚的地方,宁静的避风港,世界的中心,作为世界基础的三条鱼,煎饼、油汪汪的大馅饼、傍晚的茶壶、轻轻的叹息、温暖的敞胸女上衣和烧热了的火炕的荟萃之所——唔,就好像你已经死去,可是同时你还活着——真是一举两得!”

2#

  • “他阴沉、忧郁、高傲;最近(也许很早就开始了)他又变得神经过敏和多疑。他为人忠厚、心地善良。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宁愿表现出冷酷无情,而不愿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然而,有时候他一点疑心病也没有,只是冷冰冰的,麻木不仁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真的,他身上仿佛有两种相反的性格在轮流起作用。有时候他非常不爱说话。 他总说他没有工夫,人家老妨碍他,可是他自己却躺着,什么事也不干。 他不爱嘲笑,这不是因为他不会说俏皮话,而是因为他似乎没有时间可以拿来浪费在这种小事上。他从来不听完别人说的话。从来也不对当时人家都感兴趣的事情感兴趣。他把自己看得很高,他似乎也不是没有某些权利这样做。”

  • “他谁也不爱;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爱任何人。”

3#

  • 的确,特别是跟昨天的情形比较起来,拉斯柯尼科夫差不多完全好了,只是脸色非常苍白,心不在焉、满脸阴沉。他的外表很像一个受了伤的人,或者受了某种极大的肉体痛苦的人:他双眉深锁,嘴唇紧闭,眼睛红通通的。他很少说话,好像迫不得已或者履行义务似地勉强说两句,在他的动作里有时流露出某种不安。

  • “事情有时候做得很巧妙,也非常机灵,可是行为的支配,行为的开端却是混乱的,它取决于各种病态的印象。像一场梦似的。”

  • “就这个意义来说,我们大家的确常常与疯子很相似,不过稍有不同,就是‘病人’比我们疯得少许厉害些,所以这里必须把界限划清楚。不错,和谐一致的人几乎是没有的。在几万人,也许几十万人中间才能遇到一个,而且那也为数甚少。”

  • “呵!原来你也……满怀理想!……”他咕哝说,几乎带着仇恨的眼光看了看她,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我应该想到这一点……这是值得称赞的;你最好……你会走到这样一条界线:不跨过去——你会不幸……而跨过去——也许会更不幸……”

  • “唉,卑劣的人们啊!他们甚至爱的时候也好像在恨……哦,我多么……恨他们这些人啊!”

4#

  • “让他出去走走,呼吸一点空气吧……他屋子里太闷了……但是在这个地方到哪儿去呼吸空气呢?在这儿的街道上就像在没有气窗的屋子里似的。主啊,这是什么城市啊!……”

5#

  • “所以他们也就不喜欢生活中活生生的过程:他们不需要活的灵魂!活的灵魂需要生活,活的灵魂不肯机械地服从,活的灵魂是可疑的,活的灵魂是顽固落后的!”

  • “法伦斯泰尔建成了,可是与法伦斯泰尔相适应的天性还没有造就出来,天性需要生活,它还没有结束生命的过程,要它进坟墓为时尚早!单凭逻辑是不能超越天性的!逻辑可以预测三种情况,然而情况却有千千万万!把千千万万种情况都抛在一边,就会把一切都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那是最容易解决问题的办法!清楚得简直令人神往,叫你想都不用去想!主要的是不用想!人生的全部奥秘用两个印张就包罗无遗了!”

  • “在他的文章里,所有的人不知为什么都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必须俯首帖耳地过日子,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可是,不平凡的人,正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所以有权犯各种各样的罪,有权肆意犯法。”

  • “我仅仅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利……也就是说,不是正式的权利,而是他自己有权……允许自己的良心跨越……某些障碍,而且那也只是在实现他的思想必须这样做的时候(这种思想有时也许足以拯救全人类)。”

  • “总而言之,我认为,不但伟大的人物,而且也包括稍为超出常规的人,就是说,甚至稍为能够说出几句新见解的人,就他们的本性来说,必然都是罪犯——当然,或多或少,程度不同罢了。不然的话,他们就很难超出常轨,要叫他们安于常轨,仍就他们本性来说,他们当然不能同意,依我看,他们也应该不同意。”

第四部#

1#

  • “但是您只要设想一下,我也是人,人所固有的……简单地说,我也可能动情,我也可能爱(爱是不依顺意志的),那么什么事情就都可以按照极自然的方式去解释了。”

  • “您大概已经一连好几天没跟人说话了吧?”他问。
    “可以这么说。怎么,您看见我这样随和,大概很奇怪吧?”
    “不,我奇怪的是,您这人太随和了。”
    “因为您的话问得那么粗暴而我不生气吗?是不是这样?可是……干吗要生气呢?您怎么问,我就怎么答嘛,”他又添了一句,脸上露出一副令人吃惊的天真无邪的表情,“要知道,我几乎对什么也不特别感兴趣,真的,”他像在冥想什么似的接着说,“尤其是现在,我无所事事……不过,您也不妨认为,我巴结您是出于某种打算,何况我自己声明,我找令妹有事。”

  • “所以,既然就我们的习惯,庸俗这件衣裳穿得十分舒适,那为什么不做个庸俗的人呢……特别是如果有人天生喜欢这样做的话?”

  • “我哪儿也不想去,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看见我日子过得很腻烦,曾经有两次邀我到国外去走走!有什么意思呢!以前我也到国外去过,总感到厌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黎明啊,那不勒斯海湾啊,大海啊,心里就感到忧郁。最可恨的是令人感到一种无名的忧伤!”

  • “一个健康的人,不用说,是无须看到鬼的,因为一个健康的人是最最属于尘世间的人,为了全始全终,有条不紊,他应该只活在人世间。但是一旦他生了病,一旦肉体凡胎的正常状态给破坏了,接近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也就立刻出现。他病得越厉害,他跟另一个世界的接触就越密切,所以等一个人完全死去时,他就径直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 “我们一向认为永恒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观念,是一种广阔无边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它一定是广阔无边的呢?万一与这一切相反,您瞧,那儿只是一间小屋子,像我们乡下的浴室一样大,又黑又脏,每个墙角里都有蜘蛛,而这就是全部永恒。您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永恒就是这样。”

2#

  • “瞧,你们大家都说我是个疯子,”拉斯柯尼科夫歪嘴苦笑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也觉得,也许我真的疯了,只看见幻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我当真疯了,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也许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 “我把您的重要性跟至今在我生活中最宝贵、至今构成我全部生命的一切放在同等地位,而您却认为我小看了您,居然见怪起来了!”

3#

  • 楼道内很暗;他们靠近一盏灯站着。两人一言不发,面面相觑地过了片刻。拉祖米欣一辈子也忘记不了这一分钟的印象。拉斯柯尼科夫凝注燃烧般的目光,仿佛随着每一刹那越来越锐利,直射入他的心窝,射入他的意识。拉祖米欣忽然一惊。在他们两人之间仿佛闪过一阵奇怪的感觉……一种什么想法,像一个暗示似的一掠而过;双方的心里突然对一种可怕而又可憎的事情产生了默契……拉祖米欣的脸色变得像死人般苍白。

4#

  • “她相信什么事情都应该有公道,她要求公道……即使您折磨她,她也不会做不公道的事。她自己看不出来,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人间不可能有正义,因此她很生气……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孩子!她是公道的,公道的!”

  • “我不是向你下跪,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跪。”

  • 你所以是一个罪人,最主要的,是你白白地毁了你自己,出卖了你自己。这难道还不可怕吗!你过着你极其厌恶的污秽生活,这难道还不可怕吗!同时你自己也知道(你只消睁开你的眼睛)你过这种生活帮助不了任何人,也拯救不了任何人。最后,你告诉我,”他几乎发狂地说道,“这种耻辱和这种下流生活,在你身上怎么能够和别种截然不同的圣洁感情并存呢?干脆投河自尽,了此残生,倒还公正一些,要公正一千倍,明智一千倍!”

  • “她有三条路可走,”他想,“投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同流合污,使理智麻木,使心肠冷酷。”

  • “可是谁又能说她还没有发疯呢?她的理智正常吗?难道一个人能够像她那样说话吗?难道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能够像她那样谈论问题吗?难道一个人能够坐在毁灭之上,坐在她正在被拖进去的臭气冲天的火坑的边缘上,当有人把危险告诉她的时候,她却置之不理,掩耳不听吗?她怎么,在等待出现奇迹吗?一定是这样。难道这一切不都是疯狂的症状吗?”

  • 这时候蜡烛头在那个歪歪扭扭的烛台上快要熄灭了,朦胧地照着这贫寒屋子里的杀人犯和卖淫妇,他们两人是如此奇怪地凑到一起,读着这本不朽的书。

  • “你也越轨啦……有可能越轨啦。你毁了你自己,毁了一条生命……你自己的生命(这反正一样!)。你原可以过一种精神的和理智的生活,但是你却在干草市场上了此一生……不过你又受不了,如果你孤身一人地过下去,你会跟我一样发疯的。你现在已经像个疯子啦;所以咱们俩应该一起走,走同一条路!咱们走吧!”

5#

  • “人人都有谈话的题目,比方说,女士们……上流社会谈吐高雅的人们,总有他们谈话的题目,一贯如此,但是像我们这种中间分子,就是说有思想的人,总是腼腼腆腆、沉默寡言。这是什么缘故呢,老弟?是我们对公共事务不感兴趣吗?还是我们都太诚实了,不愿意互相欺骗呢?这我就不知道了。”

  • “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当阿尔玛战役刚刚结束,一些聪明人非常害怕敌人马上公开进攻,立即占领塞瓦斯托波尔;但是他们看见敌人宁愿采取正规包围的方法,并且已经开始挖第一道堑壕时,据说那些聪明人高兴极了,放了心:这意味着,事情起码可以拖两个月,因为敌人要用正规包围的办法拿下塞瓦斯托波尔!”

第五部#

2#

  • 也许对她影响最大的,是那种特有的穷人的骄傲,这种骄傲迫使许多穷人殚思极虑,把他们最后的一点积蓄都花费在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礼仪上,只是为了表示一下他们“不比别人差”,不至于被别人“看低了身份”。

  •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特点之一,就是对她随便遇到的什么人,最初都是尽快用最好、最鲜艳的色彩把他打扮一番,把人家夸得甚至使有的人感到难为情,她并且杜撰出各种根本不曾有过的事情去夸奖他,而她自己又完全真心实意地相信确有其事,后来,忽然间,她的幻想一下子破灭了,哪怕是对于几小时以前还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她也能毫不踌躇地跟他决裂,轻蔑而粗鲁地把他撵出去。她的天性是爱说爱笑、活泼、温和的,但是由于不断遭到不幸和挫折,她开始狂热地希望和要求人人都能愉快和睦地过日子,不许他们过别样的生活,生活之中的一点点不和谐与最小的一点挫折,都足以使她立刻暴跳如雷,她方才还怀着种种最光辉的希望和幻想,一眨眼工夫她又开始诅咒起自己的命运来了,撕掉和摔破她手头碰到的一切东西,把头往墙上撞。

3#

  • 在这张苦恼不堪、枯瘦的、肺痨病患者的脸上,在这两片枯干、带有血迹的嘴唇上,在这嘶哑的喊叫声中,在这种像孩子啼哭般的号啕大哭中,在这一片充满信任的、幼稚的、毫无希望的祈求保护声中,充满了多少不幸,多少痛苦啊,这使得大家都可怜起这个不幸的女人。

4#

  • 他只感觉到一点,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必然面前的无能为力,这种心情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 忽然有一阵奇怪的、出乎意料之外的憎恨索尼娅的辛酸感觉,从他的心田里涌出。这种感觉使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和害怕,他忽然抬起头来,凝神看了她一眼;但是他遇到的,是她不安、痛苦地关切的目光;这是爱;他的憎恨像幻影一样消逝了。但是不对;他把一种感情当作另一种感情了。这仅仅意味着,那个时刻来临了。

  •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提着斧子走到丽莎维塔跟前去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她退到墙跟前,伸出一只手,脸上完全是孩子般的恐惧,活像有些小小孩忽然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呆呆地、不安地望着使他们害怕的那个东西,一面往后退,一面向前伸出小手,准备哭出来似的。现在索尼娅差不多也是如此:她也是那样束手无策,也是那样害怕地望了他一会儿以后,突然伸出左手,把手指轻轻地抵住他的胸脯,然后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他,往后退去,而眼睛依然呆呆地望着他的脸。

  • “现在全世界没有,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了!”她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发狂似地叫道。忽然,她歇斯底里地放声痛哭起来。

  • 一种生疏已久的感情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使他的心一下子软化了。他没有去抗拒这种感情:两滴眼泪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挂在睫毛上。

  • “不,不,永远也不离开你,无论在哪儿,我也不离开你!”索尼娅叫道,“我要跟你去,跟你到天涯海角,啊,主啊!哦,我多么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呢!为什么你以前不来呢?哦,主啊!”

  • 他眼睛里燃烧着热病的火焰。他几乎精神错乱了;他的嘴唇上浮起了不安的笑容。从他精神的亢奋状态,已经可以看出他业已精疲力竭。索尼娅懂得,他很痛苦。

  • “但是你知道吗,索尼娅,低矮的天花板和狭小的屋子,会压迫人的心灵和智慧的!哦,我多么恨那间破屋子啊!可是我还是躲在那间破屋子里不愿意出来!我故意不出来!我一连好几天不出来,我不想工作,甚至也不想吃东西,我老是躺着。娜斯塔霞拿来了,就吃点,不拿来——就不吃,一天就这样过去;为了出气,我故意不向她要!夜里没有灯,我就在黑暗里躺着,也不愿意去挣钱买蜡烛。我应该读书,可是我把书全卖了;而我的桌上,在笔记本和练习本上,现在还积着一指厚的灰尘。我宁愿躺着想心事。我老是想……我老是做这样的梦,奇怪的、形形色色的梦,到底是什么梦,就不说了吧!
    “……那时候我老是问自己:别人蠢,为什么我也这么蠢呢?我明知道他们很蠢,那为什么我自己不想变得聪明些呢?索尼娅,后来我知道了,如果等到人人都变得聪明起来,那等的时间就太长了……后来我又知道,这样的事是永远不会有的,人是不会改变的,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不值得白费力气!
    “……我现在知道,索尼娅,谁的头脑和精神坚强,谁就是他们的主宰。谁胆大妄为,谁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对的。谁藐视的东西越多,谁就是他们的立法者,谁胆大包天,谁就最正确。从来如此,将来也永远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 “当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翻来覆去地对自己小声说过……在每一个细节上,我都跟自己辩论过,这我全知道,全知道!我多么讨厌,多么讨厌这些无聊的废话啊!我想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索尼娅,不再说废话。”

  • “我要毫不诡辩地去杀人,为了我自己去杀人,为了我自己一个人!关于这件事,我甚至对自己也不愿撒谎,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要养活母亲——那是瞎话!我杀人,也不是为了取得财富和权力以后成为人类的恩主。那也是瞎话!我只不过是杀人罢了。我杀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一个人:至于将来我能不能变成别人的恩主,还是一辈子像蜘蛛似的,把所有的人捕捉到网里,从大家身上敲骨吸髓,到那时候,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索尼娅,我杀人的时候,需要的主要不是钱;我需要的并不是钱,而是别的东西……这一切我现在都清楚了……你要了解我: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决不会再杀人了。”

  • “是怎样杀的呢?难道有这样杀人的吗?难道别人是像我这样去杀人的吗?将来我再告诉你,我是怎样去的……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一下子就把自己毁了,永远地毁了……”

  • “去受难,用痛苦来赎罪,应当这样。”

  • 他们俩忧郁地、悲痛欲绝地并肩坐在那儿,好像暴风雨后被抛到荒凉海岸上的孤孤单单的两个人。他望着索尼娅,感觉到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说也奇怪,人家这么爱他,他却突然觉得沉重和痛苦起来。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他来找索尼娅的时候,就觉得他的一切希望和出路都寄托在她身上;他期望她能多少分担他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他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和意识到他比以前更加不幸得多。

5#

  • 他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太阳已经西沉。最近以来,他有一种特别的凄凉之感。这种感觉并不使人特别焦灼难受;但是他却预感到痛苦将要永远继续下去,预感到年复一年的冷漠死寂,预感到他将永远在“一俄尺的弹丸之地”苦度岁月。每到傍晚,这种感觉就常常开始更加厉害地折磨他。

第六部#

1#

  • 对拉斯柯尼科夫来说,一个奇特的时期开始了:仿佛一团迷雾突然降落在他身上,把他笼罩在无法逃避的凄凉孤寂里。很久以后,当他回忆那个时期的时候,他才明白他的意识有时似乎是模模糊糊的,除了中间稍有间歇外,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最后灾难的来临。他深信,当时他把很多事情都弄错了,比方说,某些事件的日期以及发生的时间。至少当他以后想起那些事情,并试图向自己解释明白的时候,有很多他自己的事情,他都是依靠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情况弄清的。例如,他把某一件事情跟另外一件事情混在一起;他又把另一件事情当做只在他的想象中存在过的那件事情的后果。有时他被一种病态的惶惶不安的痛苦所折磨,这种不安甚至会把他吓得胆战心惊。但是他也记得,有些时刻,甚至接连几天,他竟会完全无动于衷,仿佛和先前的恐怖状态恰好相反,很像有些人临死前的那种病态的冷漠。

  • “所有的人都需要空气,空气,空气……首先需要空气!”

  • 如果这时候他能够逃到一个地方去,离群索居,即使在那儿度过一生,他也会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但问题是最近虽然他几乎一直是独来独往,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感觉到他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有时候他出城,一直往公路上走去,甚至有一次走到一丛小树林里,但是地方越是僻静,他越是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人就站在近处,使他惶惶不安,这倒不是使他害怕,而是不知怎的使他很烦恼,因此他就赶快回到城里,杂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走进小饭馆或小酒店,上旧货市场或干草市场。在那儿他倒觉得自在些,甚至也更孤寂些。一天傍晚,一家小饭馆里有人在唱歌:他坐在那儿,听了整整一个钟头,他记得,他当时甚至觉得很愉快。但是最后他忽然又觉得不安起来;好像良心的谴责又忽然使他痛苦起来。“我坐在这儿听人家唱歌,难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吗!”他仿佛这样想。可是他又马上领悟到,那不是引起他不安的唯一原因。有一件需要立刻解决的事,但究竟是什么,他无法理解,也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真是一团乱麻。

2#

  • “这是一件离奇、暧昧不明的案子,一件现代的案子,一件只有在我们时代才会发生的事情,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人心混乱,人们经常引用鲜血能‘振奋人心’这句话;宣传舒适是人生的目的。这里有书本上的幻想,这里有被理论扰乱的人心。”

  • “您的确不在乎!您已经失去了信心,您以为我在粗俗地奉承您;可是您一共才活了多少年?您懂得什么?您发明了一种理论,可是您又感到害臊,因为这个理论失败了,而且一点也不新奇!的确,结果很卑鄙,但是您毕竟还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无赖。您完全不是那样一个无赖!至少您没有长期欺骗您自己,而是一下子就走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您知道我把您看成什么样的人吗?我把您看做这样一种人:只要您有了信仰,或者找到了上帝,即使别人把您的肚肠挖出来,您也会挺身站在那儿,向折磨您的人微笑。好,您去寻找您的信仰吧,找到了,您就可以活下去。首先,您早需要换换空气了。受难也是一件好事。那么,您就去受难吧。米柯尔卡希望受难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会相信这些——但是您也不要太自作聪明。毫不犹豫地投身到生活中去吧;您放心,生活会一直把您带到彼岸,让您站住脚的。 带到什么彼岸吗?那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来日方长。

  • “我算老几?我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如此而已。我也许是一个有感情、有同情心的人,也许还有些知识,但是已经完全没有前途了。而您是另外一回事:上帝赐给您的生活在等待着您(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您的生活也会像过眼云烟,毫无所得)。要是您变成另外一类人,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像您这样的性格,您是不会贪图舒适的。也许很久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您,那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不是时间,而是您自己。您成了太阳,大家就都看见你了。”

3#

  • “我深信,在彼得堡,有很多人走路的时候都爱自言自语。这是一座半疯子的城市。”

  • “很少有地方像彼得堡这样对人的灵魂有那么多阴郁、强烈和奇怪的影响!光是气候的影响,就有多大啊!而且这是全俄国的行政中心,它的特征一定会反映到各方面。”

4#

  • “因为我的灵魂是如此下流,同时也似乎有一种可以说是诚实的东西,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对她宣布,我不能够完全忠实于她。”

  • “在世界上,没有比说老实话再困难的事,也没有比说奉承话再容易的事了。说老实话的时候,只要有百分之一的音符走调,就会立刻产生不谐和,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出乖露丑。但是,说奉承话的时候,即使从头到尾都是假话,也会叫人高兴,听起来仍旧不无快乐,虽然这种快乐粗鄙,然而毕竟是快乐。奉承话说得再肉麻,至少有一半听上去像是真的。”

  • “最善于欺骗自己的人,生活过得最快乐。”

  • “真见鬼!老百姓在酗酒,受过教育的青年人因为无所事事,把青春浪费在不能实现的美梦和幻想里面,他们的脑子都给各种理论弄糊涂了;犹太人不知从哪儿蜂拥而来,把钱藏起来,而所有其余的人则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

5#

  • 杜尼娅举起了手枪,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发白的下嘴唇在哆嗦,一双冒出火来的乌黑大眼睛望着他,她下定了决心,估量着距离,等待着他的第一个动作。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美丽。在她举起手枪来的那一刹那,她眼睛里闪出的火光,仿佛把他烧伤了似的,使他心里产生了一阵痛苦。他向前移动一步,于是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头发上擦过,飞到他背后的墙上去了。

  • 斯维里加洛夫在窗前继续站了大约三分钟;最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扫视了一下周围,用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前额。他的脸上浮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这是一副可怜、凄惨、无力以及绝望的笑容。血已经快干了,弄脏了他的手心;他恶狠狠地望了望血迹,然后浸湿了一条毛巾,擦去了太阳穴上的血。杜尼娅扔掉的那支手枪飞落在门旁,现在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拾起手枪,检查了一遍。这是一支旧式的三发袖珍小手枪,里面还有两颗子弹和一根雷管,还可以再放一枪。他想了一下,把手枪塞进衣袋,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7#

  • “我并不相信生活,但是我刚才和母亲拥抱在一起痛哭;我不信上帝,但是我刚才请她为我祷告。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我一点也不懂。”

  • “不过,既然我不配被人爱,为什么她们还要这样爱我呢!哦,如果我孤身一人,谁也不爱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那该多好啊! 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8#

  • 当他需要一个人帮助他的时候,他就到她身上去寻找友情;不管命运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她都会跟他一同去。

  • 这些日子,特别是最近几个钟头走投无路的苦闷和焦急,简直把他压垮了,因而他极力想抓住机会体验一下这种纯净的、崭新的、完整的心情。这种心情就像疾病发作一样突然降临在他身上:像一个火花似的在他心里燃烧起来,突然像一场大火烧遍了他的全身。他心里的一切立刻软化了,他泪如雨下。

  • 他跪在广场中心,趴在地上,怀着快乐和幸福吻了吻这片肮脏的土地。他站起身来,然后又跪下去磕头。

  • 他总觉得,离那个致命的时刻还很遥远,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考虑很多事。

尾声#

2#

  • 目前他感到的是一种空洞、毫无目的的焦虑,将来肯定会是一无所得的、永无休止的牺牲,——这便是人世间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八年刑满以后,他才只有三十二岁,依旧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必须活下去?他又打算干什么?他将为什么而奋斗?只是为了生存而活下去吗?但是他以前曾有无数次准备为一个理想、一个希望,甚至为一个幻想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于他来说,仅仅活下去永远是不够的;他总希望有更大的生活目的。

  • 要是命运能让他忏悔那多好啊,那种使他肝肠寸断、彻夜不眠的炽热的忏悔,那种使人想要上吊或者跳进深渊的痛不欲生的忏悔!啊,那样的忏悔会使他多么高兴啊!痛苦和眼泪——毕竟也是生活啊!但是他对自己的罪行毫无悔改之意。

  • “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他想道,“世界上就涌现出各式各样互相冲突的思想和理论,而我的思想在哪一方面比别的思想和理论更愚蠢呢?人们只要用完全独立的、开阔的眼界去看待事情,不为庸俗的影响所左右,那么我的思想当然也就根本不会显得那么……奇怪了。”

  • 他苦恼不堪地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无法理解,也许就在那时候,当他站在河边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在他自己的心灵里,在他的信仰里,具有很深的虚假。他不懂得,这种预感可能正是他一生中未来的转折、未来的复活,以及他将来对人生新的看法的先兆。

  • 拉斯柯尼科夫从棚子里出来,走到河边,坐在棚子旁边一堆木头上,望着荒凉的大河。从高岸上望去,四周一览无遗。从遥远的对岸隐隐约约地飘来了歌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洒满了阳光,牧人的帐篷看上去像是一个依稀可辨的小黑点。那是自由的地方,住在那儿的人跟这儿的人完全不一样,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好像亚伯拉罕及其部族的时代还没有过去。拉斯柯尼科夫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远方;他的思想化为梦境,变成冥想;他什么也没有去想,但是内心的抑郁折磨着他,使他烦恼。

  • 他们想谈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的眼里满是泪水,他们俩都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但是在他们带有病容的苍白面孔上,已经闪现出焕然一新的未来曙光,重新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的曙光。爱,使他们复活了,彼此的心,都为对方蕴藏了滋润心田且取之不尽的生命源泉。

  • 但是那天晚上,他无法长久不断地思索任何一件事情,也无法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个思想上;如今他似乎也不能自觉地解决任何问题;他只能感受罢了。生活代替了推理,他的头脑里应该产生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