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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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我相信这个问题一句话就能说清:我给自己分派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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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您也会同意,一个人如果在一段时间内持久不断地沉湎于某种想法中无法自拔,是会经常出现这种当局者迷的问题的;直到相当意外地受到某种外部事件的激发,才会憬然醒悟到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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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那般站在那里感觉确是妙不可言,周遭夏日的天籁将你笼罩,和煦的微风轻抚你的面颊。我相信正是那时,看着那片风景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萌生了一种跟展现在我面前的旅途相契合的心境。因为也正是在那时,对于我明知未来几天即将展现在我面前让我去尽情体验的诸多有趣的经验,我才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健康合理的兴奋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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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我之反对格雷厄姆先生的这一类比的原因主要还在于,它暗示一个人是否拥有这种“尊严”纯粹出自造化的侥幸;如果某人并没有不证自明地先天就拥有了它,那么出自主观的奋力争取也就像是东施效颦般徒劳无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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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也承认,管家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会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并无获得此种素质的能力,但我仍然坚信,这种“尊严”正是我辈应该终其一生在职业生涯中有意识地去努力追求的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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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来,我们这一代人未免过于专注于这些“花色配菜”了;天晓得,为了训练标准的口音和对语言的娴熟驾驭我们到底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我们花费了多少个钟头去学习各种百科全书以及各类知识测试,而这些时间原本应该花费在熟练地掌握本行业的基本原理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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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云云,其至关紧要的一点即在于一位管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其职业生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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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等而下之的管家只要稍遇刺激就会放弃其职业生命,回复原形。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身为管家就好比扮演某个哑剧里的角色;轻轻一推,稍一趔趄,那个假面就会跌落,露出底下的真身。伟大的管家之所以伟大,是由于他们能够化入他们的职业角色,并且是全身心地化入;他们绝不会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管这些事件是何等出人意料、令人恐慌或是惹人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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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肯顿小姐愿意重返达林顿府并在那里一直工作到退休,我看这样的选择没有理由不会为她那已经充满了光阴虚掷、岁月蹉跎况味的人生带来一份真正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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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时的确透露出她对当前现状的某种绝望的情绪——这一点还是挺让人揪心的。她有一段话是这样开始的:“虽然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将我的余生填满……”在另一处,她又这样写道:“我的余生在我的面前伸展为一片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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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回忆令人痛苦,敬请谅解。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次我们俩一起望见令尊在凉亭前来回徘徊的情景,他低头看着地上,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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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那肯定是发生在她上文提到的某个夏日的傍晚,我还清楚地记得爬到三楼的平台,但见一道道橘红色的夕照穿过每一扇半掩的卧室房门刺破了走廊上的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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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白杨的树影横陈在大草坪上。在我们视野的右侧是缓缓隆起的草坡,一直延伸到凉亭前,家父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在那儿来回踱步——肯顿小姐形容得确实很形象,“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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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史蒂文斯先生,但您自己却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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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会议无疑属于那样的重大事件之一:如果它在某个人发展过程的关键阶段不期而至,必将会挑战并拓展其个人能力的极限,所以自那以后,此人便会以全新的标准来检视和要求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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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廊的尽头,几乎就正在那扇大窗户前面,映着灰蒙蒙的光线和窗外的雨景,家父定格在一个姿势当中,就好像正在参加某种庄严的仪式一般。他单膝跪地,脑袋低垂,好像正在奋力推着面前那辆手推车,而那辆小车不知何故竟顽固地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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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一架梯子,而更像是一个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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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是我们这代人最先认识到了前几代人全部忽略了的一个事实:即世界上的那些重大的决定事实上并不是在公共议事厅里,或者在会期只有寥寥数日又完全置于公众和新闻界关注之下的某个国际会议上做出的。更多的情况下,那些关键性的决定反倒是在国内那些隐秘而又幽静的豪宅里经过讨论、进行权衡后做出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伴以无比盛大的排场和典礼所发生的那一切,经常不过是执行在这样的豪宅内部经过几周甚或几个月的时间达成的决议,或只是对其进行官方的认可。因此在我们看来,这世界就是个轮子,以这些豪门巨宅为轴心而转动,由他们做出的那些重大决策向外辐射到所有围着他们转的人,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我们所有这些拥有职业抱负的人,莫不竭尽所能以尽量靠近这个轴心为志向。因为正如我说,我们是充满理想主义的一代人,对我们来说,问题并不是简单地在多大程度上发挥出了我之所能,而是以我之所能达至了何种结果;我们每个人都怀抱着这样的愿望,愿为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略尽绵薄,做出贡献;我们也都认识到,身在我们这一行,要想做到这一点,最可靠的途径就是效命于那些肩负着当代文明重任的伟大的士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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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有空闲,我就尝试以当时所处的即时环境为素材,构想出三句俏皮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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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谐趣的本质就在于当下的急智反应,你在顺应情势把一句俏皮话抛出去之前是不会有时间去充分评估它可能引发的各种后果的,你要是没有事先就掌握了必要的技巧和经验,就有极大的风险会脱口说出各种不甚得体的话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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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显而易见,散布这种怀疑主义论调的个人,结果无一例外地证明自己只是我们这一行中的平庸之辈——他们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具备跃居显要位置的能力,所以只能力图将尽可能多的同行拉低到他们自己的水平,没有人愿意认真对待这样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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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满足感就在于,它让你有理由可以说,我所付出的努力,不管多么微不足道,毕竟对于历史的进程做出了属于自己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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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许一个人不该如此频繁地回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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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能没有想到,史蒂文斯先生,”她终于说道,“我曾经多么认真地考虑过要离开这里。发生的那件事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如果还有一丝一毫值得让人尊敬的地方,我敢说我老早就已经离开达林顿府了。”她沉吟片刻,我把目光转向外面远处的白杨树。然后她用倦怠的口气继续道:“那是怯懦,史蒂文斯先生。完完全全就是怯懦。我能到哪儿去呢?
“…………可是我太害怕了,史蒂文斯先生。每次我一想到要离开这里,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我孤零零流落在外的情景,而周围没有一个认识我、关心我的人。您瞧,我所有的高尚原则总共也就值这么多。我真是为自己感到羞愧难当。可我就是离不开这儿,史蒂文斯先生,我就是下不了一走了之的决心。” -
“你有没有意识到,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你去年就肯跟我分享你的感受的话,那对我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你明知道我那两个姑娘被解雇的时候,我是多么五内俱焚。你有没有意识到那会对我有多大的帮助?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去假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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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再说什么,离开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再次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但到了这个时候,凉亭里面已经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我能看到的,就只是暗淡和空茫的背景映衬下她的侧影。我向她告了个退,就走出了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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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看起来我已经有些迷失在这些陈年往事的记忆中了。这绝非我的本意,不过或许这也并非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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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当初我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过就像我说过的,这有什么好自感羞愧的呢?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该放松心情,去享受那些绅士淑女陷入爱河的故事之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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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位具有专业素养的管家在别人面前都必须完全彻底地活在自己的角色中;他一刻都不能被人看到自己一会儿将这个角色抛到一边,一会儿又披挂整齐,就仿佛那职位不过是哑剧演员的一件戏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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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顿小姐在我不无道理地认定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刻硬闯了进来,这件事也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性问题、一个的的确确关乎尊严的问题了,因为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得有一丝一毫不符合我的角色设定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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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女管家告诉你她不想组建家庭,你可千万不可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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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我们这一行的,肯顿小姐,到了这样的级别以后,就真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了。心怀凌云壮志自是容易,可是如果不具备特定素质,一个做管家的到了一定的层次以后就真是再难有所进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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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一旦凭借着后见之明,开始在自己的过去当中找寻类似的“转折点”,我想就常常会开始觉得它们无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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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总是在悬想当年的某时某刻若是不像当初那般行事的话,结局将会怎样,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下去,恐怕只会徒然让自己心烦意乱。总之,说说当初的哪件事成了“转折点”自是无妨,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只能在回顾当中才能追认。自然,如今在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它们在我的人生当中确实呈现为异常关键而又珍贵的时刻;可是在当时自然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反而会觉得在我面前还有数不尽的日、月、年,可以在其中慢慢地理清我跟肯顿小姐关系当中的那些别扭和无常;将来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弥补这个或那个误会所造成的影响。当时可是绝对没有丝毫迹象显示,这些显然都是渺不足道的小事竟会致使所有的梦想永远都无法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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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看我是变得有些过度内省了,而且还是一种性质相当阴郁的内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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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就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短短几年的时间当中,生活的重压已经让爵爷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他的体格原本就偏于纤瘦,如今已经瘦得让人有些心惊了,瘦得甚至有些脱了形,他的头发已经过早地变白了,他的面容则显得紧张而又枯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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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我坐在小康普顿这家舒适的旅社的餐厅里,手上还有一点时间可供消磨,我一边望着窗外村镇广场人行道上溅起的雨滴,一边忍不住在那些回忆往事的同一轨迹上继续低回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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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也猜到你大概是不会注意到的,史蒂文斯,因为你从来都不会感到好奇。你只是任由一切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从来也没想过要去看看那正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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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坐的位置可以尽情欣赏海上落日的奇景,尽管还余留着不少的日光——那天是个响晴的好天——我能看到沿海岸一线,这里那里已经开始亮起了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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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是有些显老了,不过起码在我看来,她老得还是非常优雅的。她的身材仍旧很苗条,她的身姿也一如既往地挺拔。她仍旧保持着跟过去一样的姿态,把头高高地仰起,几乎带着一点挑衅的神气。当然了,由于惨淡的日光正落在她的脸上,我也不由得注意到那到处出现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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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心下仍旧不免觉得,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对于生活的厌倦;那曾经让她显得那么生机勃勃,有时甚至显得激动易怒的火花,现在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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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与其说是我们交谈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她讲完一段话后的浅浅一笑,她不时流露出来的淡淡的反讽口吻,她肩膀和双手的习惯性姿态,开始明白无误地让我们渐渐重拾起多年前我们交谈时的节奏和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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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然了,这也并不意味着偶尔就不会有这种时候——在极其孤独的时刻——你会想要对自己说:“我的人生中犯了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而且你会开始想象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你原本可能拥有的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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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时光是不能倒流的。一个人是不能永远沉溺在可能的状况中无法自拔的。你应该明白你所拥有的并不比大多数人更差,或许还更好些,应该要心存感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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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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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本恩先生以后还有好多无比幸福的岁月在等着你们。你可千万不要再让任何这类愚蠢的想法横亘在你自己和你应得的幸福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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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汽车停了下来,我才又偷觑了肯顿小姐一眼,结果发现她眼里盈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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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竭尽了全力,可是不管我怎么做,我都发现距离我当初为自己制定的标准还差了一大截。我的工作中也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失误。尽管这些失误本身都无足轻重——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可它们都是我以前从来都不会犯的那种失误,而且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老天作证,我真是已经竭尽了全力,可就是没有用。我能够付出的已经全部付出了。而我把它们全都奉献给了达林顿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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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林顿勋爵并不是个坏人。他绝不是个坏人。至少他还有勇气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承认是他自己犯了错误。爵爷是个勇敢的人。他在人生中选择了一条自己的道路,结果却发现他是误入了歧途,但他至少可以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而至于我,我连这样的话都不能说。你知道吗,我信赖他。我信赖爵爷的智慧。在我为他服务的所有这些年间,我一直坚信我所做的全都是有价值的。我甚至都不能说是我自己犯了错。说真的——你不得不扪心自问——在这其中到底又有什么样的尊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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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总是朝后看,要不然肯定是要意气消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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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学会享受你的人生。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你已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该是你搁起脚来好好享受一下的时候了。我就是这么看的。随便找个人问问,他们也都会这么说的。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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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他的建议或许果真是有点道理的,我的确应该不要再这么频繁地回顾往事,而应该采取一种更为积极的人生态度,把我剩余的这段人生尽量过好。毕竟,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往回看,总是自责我们当初的生活并没有尽如人意,终究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实的残酷肯定还在于,除了将我们的命运交付到身处这个世界的轴心、雇佣我们的服务的那些伟大绅士们的手中之外,归根结底,我们别无选择。整日地自寻烦恼,忧心于当初究竟该怎么做又不该怎么做方是人生之正途,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我之辈,只要是至少曾为了某项真实而有价值的事业而竭尽绵薄、稍作贡献,谅必就已经尽够了。我们当中若是有人准备将大部分的生命奉献给这样的理想和抱负,那么毋庸置疑,值得为之自豪和满足的就在于这献身的过程本身,而不应计较其结果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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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怪,人们相互间居然能这么快就建立起热络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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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呢,我倒也觉得这其实是跟揶揄打趣的本事有更大的关系。眼下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得出来它们相互间玩笑逗趣个不断。想来,这正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搭话和交谈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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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当真应该开始更加热心地看待戏谑打趣这件事了。毕竟,认真想来,热衷于开开玩笑也并非什么要不得的蠢行——尤其是在它真能成为联络人际关系的锁钥的情况下。